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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散文】秋 满

来源:新宁新闻网 作者:蒋双捌 编辑:新宁融媒 2022-08-22 16:13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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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秋满的不相见已有三年余。自高中毕业后,我多奔波于演绎着春天的故事的外地,而秋满则一直守望在家乡希望的田野上。

今年的家运很是不顺,先是儿子在工地上被砸伤;接着弟弟因为心脏病进了医院;第三天上,外甥一个电话说他妈妈骑车摔倒了……妻子和母亲说:去问问仙娘吧,看看家里是否有什么怪哉。

仙娘说:你家有个三十多岁的故人因为每年七月半你们没有给他化纸钱,所以在搞鬼。你们回去后记得七月半给他化些纸钱吧,自然就没事了。

这个三十多岁的故人是谁,八十高龄的母亲已是不记得。妻子电询于我,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:莫不是去世六十多年前的大伯么?听说他患腿病没钱医治,活活痛死了。母亲说:应该是他了,到时记得一定要为他写上悼贴化上纸钱。

家乡的七月半鬼节不亚于清明节的郑重,更因为一连串的事故,我决定一定要回家亲自在家中神龛前叩首烧化纸钱。

烧化仪式过后,我的心情竟然轻松了不少,于是走到门前的院子里闲坐。今年的暑热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年,气温高、持续时间长,连月光都显得很火辣,发出红色的淡光。

我刚点燃一支烟,十几步外就传来了咳嗽声:“八满回来了么?这么远也回来讲礼性。”

这是秋满的声音了。秋满比我大了一个多月,是五十八年前那年立秋的那天出生的,大名蒋廉秋,是我本家五福之内的兄弟。长辈们为了亲昵,就在每个孩子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后面,加上一个“满”,于是就有了“秋满”“八满”“良满”之类的小名。

我忙说:“秋满哥,快来一起抽支烟。”

“我已经抽了一支在等你了。”母亲拿出一根条凳,我们就坐在桂花树下一起聊了起来。

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就同学,很多学期都还是同桌,都赶上了恢复高考才读上的高中。一九八零年高中毕业时,我俩都还没满十六岁,毕竟是“麻布袋绣花,底子太差。”就也都没能考上中专或大学而回家务农,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

我跟舅舅学了一年的泥水工,决定出去打工。走的那天,秋满哥递给我卖鱼苗赚的十块钱:“在外面不容易,拿着吧,过年回来了再还给我!”而我当时做泥水工每天的工钱是五毛。

过年回家时,我终究没有还他的那十元钱,而是给他买了一条湘妃竹香烟。自那以后,我每年的回家,都忘不了给秋满哥带条烟。而每次我递给秋满哥烟的时候,口里总是说:“你经常这么讲礼性,怎么好意思?”却也从不拒绝,但每次都给我一块我最喜欢吃的腰排腊肉。

因为不是过年回家,我也就没有特意给秋满哥买烟,递给他一包黄色的芙蓉王,就与秋满哥说起这次回家的缘故。秋满哥说:“这种事么,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但还是信一下好,毕竟是对老人的尊重。”

我问起他这几年来的情况。秋满哥说:你嫂子身体还可以,听说你回来了,要你明天中午去吃血酱鸭。你大侄子今年生了二胎,是个男孩。侄女嫁到了河南,白养了。小侄子三十一了,找了好几个女朋友,但就是不结婚。女方说要有车子、在城里有房子才可以。他打工才五六千元一个月,手又松,年头到年尾存不了几个钱的。我和你嫂子种了五六亩中稻七八亩苞谷,吃饭哪能吃得出钱来?随他去吧。

秋满哥为了生养这三个孩子,很是费了气力的。生下第一个后马上写信告诉我,我自然与他一样的高兴,也回信告诉他我的妻子也快生了。不到半年,他老婆又怀上了。村干部立马报告了乡里的计生办,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就上门要他缴两百元的罚款。他哪里拿得出钱?于是就东借西借,也写信向我借,我就寄给他五十元。生下女儿后,计生办要他老婆去办绝育手术。他想只一个儿子,女儿毕竟是别人家的,不济事。如果与别人打架,有两兄弟,一个被摁住了,另一个也好去帮忙,就决意还要生个儿子。于是每当计生办的人上门,他就让妻子从后门躲到山上去。

女儿还不到两岁,秋满哥就盘算着生第三胎了。怀上后,偷偷去医院里做了检查,医生说你妻子怀的是“花胎”,秋满哥才放了心。为了不被计生办的抓去打胎,秋满哥就让妻子东躲西藏,最后在后山的山洞里生下了老三。

生了两个儿子,秋满哥遂了心愿,但麻烦也来了。计生办的队伍来了,要罚款一千八,妻子要结扎。

妻子被计生办的人带去结扎,但家徒四壁的秋满哥实在是缴不上罚款,于是计生办只好把他家的那条老黄牛婆牵了出来,再把他妻子的嫁妆一张三门柜、一张高低柜台出来凑了数。

接下来就是夫妻俩没日没夜的劳作,养儿育女。秋满哥结婚前虽也做过卖鱼苗的生意,但因为三个孩子的递次出生,妻子因为做了手术又受了惊吓,身体也弄坏了,他忙地里的活就够呛,哪里还有时间外出做小生意?

“要是像你一样只生一个就好了!”

一口浓烟从秋满哥的口腔里喷出,秋满哥黝黑的、皱纹横布的脸上满是无奈。

我也很是羡慕秋满哥的有儿有女,他却羡慕我只生了一个轻松。每当烦恼时,秋满哥就会一个人坐在自家院子的青石条上抽闷烟。妻子很反感他抽烟,就叫孙女去把爷爷的烟拿掉。秋满哥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女的不济事,却对孙女视为掌上明珠,在外做事再累,回到家听孙女叫一声“爷爷”,就又精神抖擞了。每当孙女来抓脸抢烟时,他就站起来抽,孙女返回奶奶身边说“爷爷不乖,我抢不到。”他就咧开嘴露出蜡黄的牙齿笑。

我问他还打牌么?秋满哥说:“也打的。但我打得小,本钱小,怕输。他娘的街上那些人的钱不只是哪里来的,也和我一样种田种地,他们怎么就可以打那么大的牌?三个人打都是五块十块还要对捶;四个人剥皮至少两块三块;打麻将红中飞也是五块十块对捶,输赢一场几百上千的!”

“我只与院子里的老人们打一两块一番的,一场输赢也就几十元。这段时间手气差,场场输。等收了苞谷卖了钱,也去街上打五块、剥两块。”

“你要是去打五块我就脱了你的短裤!”

秋满哥说这话时刚好嫂子抱着孙子过来了,孙女则跟在身后:“八满老弟,他是一点不想好处的。年纪大了,哪里打得那些后生家赢?却又牌瘾大,有一点点时间就到老屋里去打牌。女儿寄给他的钱多半是输了的。”

我早就闻听秋满哥的牌瘾很大,和烟瘾一样的大。也听说秋满哥的牌技很是厉害的,怎么现在张子就差了?

嫂子说:“八满,你秋满哥现在不行了,眼睛不行,反应也差好多了。他竟然还想去街上打?别人不捉他的‘四眼’才怪!”

秋满哥就沉默着,但我肯定:等收了苞谷后,他去街上打五块的决心是难以改变的。

二嫂子说要脱了他的短裤,我认为也完全是气话。秋满哥是个很勤劳的人,适当的放松,通情达理的嫂子还是很能理解的,何况秋满哥很能掌握“度”的。

嫂子的血酱鸭是本地一绝,我逗着侄孙女要她叫爷爷,她却伶牙俐齿地说:“你不是我爷爷,我爷爷脸是黑黑的,牙齿黄黄的。”引得大家笑得肚子疼。嫂子要带着孙女孙子回家睡觉了,我说:“嫂子,明中午还煮点腊肉吧。”嫂子说:“我知道的,你最喜欢吃腰排腊肉的”。嫂子每年都喂养两头大肥猪,都还是用传统的方法煮潲喂养,而猪早已不是当年的土猪品种了。一头卖钱,一头自家留着过年。每年都少不了我的一块。如果我没回家,就请人给我捎带或寄过去。

四十年前的刚分田单干时,组里种的都是双季稻,“双抢”时我和秋满哥包着踩打谷机。现在我家的水田只是母亲在种了几坵田的苞谷,余下的也让秋满哥种着。我问他现在为什么不种双季稻了,他说:“现在种不了了。一是水利条件差了,好多水井不出水了,池塘根本存不了水,水圳大家也没去修了;二是种子、肥料、农药等生资成本高,干活的功夫不算,差不多是两抵消,糊口可以,但挣不了钱的。四十年前稻谷三十元一百斤,现在是一百二十元一百斤,而生资的成本涨幅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。那年我砍柴把脚砍伤了,你爷爷几副草药就帮我治好了。一个感冒几粒药几角钱就治好了,现在一个感冒没几百上千根本治不好。你对照比较一下,种田能挣到钱么?”

秋满哥的勤快是与生俱来的,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,每天都是不停地劳作,暑天身上更是没有一根干纱。闲聊中他不停地在身上挠痒,那是因为热天太劳累身上长满了痱子。

闲聊的时间总是过得快,月亮渐上中天,秋满哥的那包烟至少也抽了一半了。他“哈切”一声:“你也累了,明天我们再聊吧。”

本来我和秋满哥的身高差不多的,但站起来送他走时,我明显感觉到他比我矮小了许多。秋满哥的身影消失在银灰的月色里,四野传来夜蝉有气无力的低鸣,使得这山村更显静谧。躺在床上,我在咀嚼来日血酱鸭的同时,更希望秋收后秋满哥到街上打五块的时候,手气会好一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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