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入仲夏,日子愈发滚烫。从火城长沙归来,身子已被煨得半熟。渐近故乡时,已是晚霞满天。夏山如碧,田原披一袭生机勃勃的窣地绿袍,暖暖的晚风拂来稻花的清香,我静心凝神谛听,那片久违的虫鸣蛙鼓,从记忆深处拂面而来,亲切而又真实刻骨。未及关紧车门,守候在村头的爱犬小白已人立扑过来,把我抱个铁紧。它轻声嘤咛,大尾巴抡得比风车还欢,细软的舌头舔在我的脖子上,又酥又痒。它大嘴咧开,分明笑得很欢。小白很是灵性,只要母亲一接到我们回家的电话,小白立马候在村头。
老远便看见妖妖娆娆攀附在院墙上的凌霄花,花瓣橘红,十数朵成一束,开得恣意奔放,尽情中显露出几分傲气,庭院外暗香漫盈。凌霄花花期短,拔节快,花开的速度远远超过花落。
院墙外一地橘红,枝头上还是花团锦簇。明偶桓用“洒面松风吹梦醒,凌霄花落半床书。”写出了凌霄花的花期热烈。院墙外就听得厨房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空气中透着一股浓郁的肉香,我知道,这一定是母亲在展示她的拿手绝活--麻风柴煮土鸡。小白已撇下我们,一边低头用鼻子狂嗅一边扑进厨房。火塘通红,案板上父亲用菜籽油炸的粉蒸河鱼干色作焦黄,随手捻一条抛入口中,一咬嘎嘣脆。母亲端出家酿的包谷酒,菜肴陆续上桌,天伦之乐在觥筹交错里逍遥。夜风入户,化作一地的清凉,乡村的夏夜清新而又自在。
白晃晃的月亮从东山上升起,高高的草垛上及村庄周围披上一层柔柔的银辉,仿佛里面藏着一个个美丽的童话。父亲喜欢搬一把竹躺椅在古老的青石巷里纳凉,点一支纸烟,慢悠悠地吐着烟圈,让白天逼人的暑气跟着烟圈一并消逝。
门前的双江河是避暑的最佳去处,光着膀子,系上竹鱼篓,约上三五儿时的发小,发一声喊,赤足直奔双江河的浅滩。靠岸狭长逼仄的石缝里,多的是白条跟桃花鱼。身子缓缓浸入尚带太阳余温的河水,轻轻地把手指探入石缝,等着惊喜入怀。
在清晨的硬化村道上漫步,自有一番惬意。此时太阳尚沉睡在东山下,这是炎炎夏日里少有的清凉时刻。唿哨一声带上小白,准备一探山里的大世界。在包谷高产的年成里,村道旁着眼是漫无边际的青纱帐,包谷须已成深绛紫色,修长的剑叶随风而舞,不时露出青叶间粗壮的棒子。村道随山势起伏,经过两座村庄,翻过四、五个山头,这里人烟逐渐稀少,触眼都是合抱粗的大树,裸露的虬根跟黑褐色的岩石结为一体。这时红日初升,鸟儿已经早起,树林阴翳,鸣声上下。知了跟懒虫也凑起了热闹,它们居高临下,放声嘶鸣。小白特别兴奋,一直走在我的前面,一会儿追逐惊飞的竹鸡,一会儿侧耳倾听野雉的啼鸣。继续前行,水泥路已到尽头,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水声溅溅,旁边倚着一条布满苔痕的石板小径,弯弯曲曲向前延伸。小径旁都是野生的黄花,它们身形修长,挺拔,惹人无限怜惜,在古诗词中随处可见它们的倩影。
石板路拐过一道大弯,前面逐渐开阔平坦,浓浓的树荫里露出一隅木壁青瓦的农舍,一圈半人高的竹篱掩饰不住农舍的整洁,屋顶已升起袅袅的炊烟,屋畔一块约亩许宽的湿地开满了白莲,莲叶上清露滚滚,哗然泻下水面。老远就听得蛙鼓震耳,“呱呱呱”、“咕呱咕呱”、“唧咕唧咕”……老百姓喜欢用“满塘蛙叫”来形容声音的嘈杂。其实细听还挺有韵律的。湿地边一阵高亢的蛙鼓把小白吸引过去,“妈妈抱抱,妈妈抱抱……”蛙声短促有力,盖过一地的蛙鼓。循着蛙声摸过去,好家伙!一只茶壶大的“田鸡”蹲在湿地旁的草丛里,褐色的皮肤比起平时看见的田鸡颜色要浅,如虎踞龙盘,鼓着一对大大的眼睛,正与前脚伏地的小白对峙。老得都成精了,还要妈妈抱抱。我忍俊不禁,作势欲扑,大自然馈赠的美味,总不能在我手里白白浪费。
农舍的木门响处,一阵淡淡的体香随风而至,一只柔润的小手已按住我的肩膀。我转过头,一个赤足的妙龄女子,衣袂飘飘,白裙胜雪,秋波流慧。我霎霎眼,疑是湿地里飘出的白莲仙子。她一只食指竖在唇上,示意我禁声。一只手熟练地抄起兜网,已稳稳地将那只偌大的“田鸡”罩住。小白立起身,在陌生人面前一向警惕的它竟然在白衣前轻摇起尾巴,白衣温婉的笑容不仅可人,还可狗。白衣扎紧网口,低头轻声唿哨,小白俯首帖耳,温顺得像只家猫,任由白衣抚摸。我蹲下来察看猎物,“田鸡”虽被捕获,却左冲右突,显然极不情愿待在网里,“田鸡”头大口阔,看样子可吞得下一只黄鹂。我双手按住它的背部,它居然轻易就能挣脱,若不是这张兜网,能否捕获这只大货真的难成定数。
旁边木门吱呀作响,里面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媪,一身宝蓝色的粗布衣服,洗得发白,却很干净,眉宇间跟白衣极为神似,她低声埋怨白衣:“妮子,还不请客人进屋,呷口粗茶。”随即走进堂屋,大开中门。堂屋两壁挂着的蓑衣斗笠、锄头犁耙齐齐整整,与农舍搭配很是协调。正中木壁没有寻常人家的家先,而是一幅月白色绸布装裱的四尺山水中堂卷轴,旁边镶嵌的对联是“云间树色千花满,竹里泉声百道飞”。屋角燃烧的艾草尚未熄灭,氤氲的味道让人为之一振。未及仔细打量,白衣已端来一大盖碗茶,一边轻声问我,蛙儿是带回家还是留在这里打牙祭。两个多小时的徒步,加上农舍的优雅及白衣温婉的笑容,让我早已迈不动步,用膝盖想我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。小白老是跟着白衣的裙边跑,有时还会伸出舌头舔舐白衣的红酥手,让我徒自羡煞小白。
白衣的老父鬓发斑白,看上去比老媪大出一轮,手脚倒也麻利,在老媪的安排下,已宰杀了一只大公鸡。大“田鸡”已被白衣开膛去除内脏,趴在海碗上,两只后肢耷拉在切菜板上,跟刚拔过毛的土鸡小不了多少。暗红的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,老媪从火塘上方的支架上取下一只色泽红褐油亮的烟熏腊兔肉,吃货小白也兴奋起来,不时用舌头舔着嘴唇。“田鸡”跟土鸡斫成大块,加入姜片炒至微黄,倒入瓦罐中加满清甜的山泉水,再用蔸蔸火慢慢煨焐。馥郁的香气在火塘上方升腾,小白已急不可耐,不住在火塘边转圈。老媪已从密封的酒坛中取出甜酒糟,用来炒腊兔肉。没想到深山老林一户简陋的山居人家竟然如此精通厨艺,我的唾液已在喉咙里反复吞咽。
菜肴陆续上桌,热情的老翁已端出家中珍藏的猕猴桃酒。白衣在我跟老翁老媪座前斟满果酒,晶亮透明,微黄带绿的猕猴桃酒在酒杯里冲撞,晃荡,一股浓郁的果香扑鼻而来。轻酌一口,醇厚,爽口,山中的暑气已在果酒里消失殆尽。还未动筷,老媪已将一只鸡腿大的蛙腿夹到我的碗里,白衣则将一只鸡腿放到小白面前。小白立起身,一把将鸡腿衔到嘴里,脖子一仰,未及听得骨头碎裂的声音,整条鸡腿已被小白囫囵吞入腹中。美食当前,我想我的吃相跟小白同样狼狈。“田鸡”、土鸡的鲜味互相渗透,那种鲜美和香醇,是我今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境界。兔肉劲道,腊味十足,更为菜肴中的珍品。三杯酒下肚,我们逐渐熟稔起来,老翁自称姓胡,跟我们谈一些山林里的各种奇遇,粉饰多词。中间被我偶尔夸上一两句,他的谈兴则更浓。白衣未沾过酒,脸颊也是一片酡红,大约被我醉眼观花盯得太久,被她发觉,忙低下头抚弄裙带。仲夏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林,在农舍前留下一地的光斑。这顿满桌佳肴野蔌的大餐,直吃得我大汗淋漓,让我醉得忘乎所以。小白赖在白衣旁边,歪头看着她,似乎要对她忠心不二。这几杯果酒,让我的大脑皮层一直兴奋。白衣举兜网捕蛙的神操作总在眼前闪现,那种从容用游刃有余形容一点都不为过。兜网就挂在檐前的竹竿上,放下酒杯,我即刻凝视这张兜网,手柄油光水滑,是常用之物。白衣俯身抱住小白,脸上故作神秘:“走,带你去看一个地方。”白衣带我们走过湿地,一排简易的木板房搭在幽深的林荫里,房子一半在水里,一半搭建在岩石上。凭里面的喧闹嘈杂,我知道是一处养殖场。白衣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,养殖场为自家搭建,已经营十数年,一半养牛蛙,一半养家兔,牛蛙跟家兔的饲料都是就地取材。白衣用手电一照,里面的牛蛙都是大如茶壶,皮肤颜色比起田鸡要浅。我想起了捕捉大“田鸡”的一幕,脸上不禁有点发烧。
从林荫中的石板小径回到阳光万丈的水泥村道,那一瞬间有点恍惚,那种失重感与滚烫刺眼的阳光重叠交错。我甚至觉得,这场林中奇遇,就像一个玫瑰色的旧梦。我甩甩头,脑海中还残存着白衣罂粟般的笑容。翻过一个山头,酒意尚存几分,回首密林中的小径,已然不见。我是路痴,我想,再回头,我肯定找不着那家农舍,但我会永远记得故园里的这个仲夏。
来源:红网新宁站
作者:李林
编辑:redclou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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