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渡水人把得意称之为“浓”，大约化自“意兴正浓”。而得意的最佳状态，是像一辆飞奔的烂板车。在乡下，“浓起一辆烂板车”，那是比“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洛阳花。”更贴切更时兴的比方。上世纪七、八十年代，粮食谷物、柴草杂货全凭肩挑手提。而磨破肩膀皮，磨破手板皮，是司空见惯的事。旧时农村，谁家拥有一辆板车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减轻劳动量，其实用程度远超宝马雕车，是很招人惦记的。

　　外公的板车，载着我的童年时光，悠悠荡荡，像一首童谣。尽管车轱轳已经很旧，却依然圆转如意，因为外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在轴承部位上一次黄油。车身框架用耐磨经朽的老龄柏木制成，车把是两根刨得光溜的杉木，用来摩擦减速和稳定车身的尾梢上，给钉上一层厚厚的汽车轮胎皮。在村里，外公的板车已是很现代化了。

　　有了板车，收获稻麦红薯，割草打柴，送税粮买化肥等就很方便了。家乡遍是丘陵，很多庄稼地都是在七沟八梁上开垦而成。旧时的村道或山道都是高低起伏，坎坷曲折，拖板车没有结实的身板和娴熟的技术是很容易倾覆的。外公是拖车的老把式，拖上七、八斤百货物，在平缓的乡道上疾走十来里连大气都不喘一口。而在崎岖的山道负重而行，就不是一件轻快活了。每当这时，外公就会叫上我们一帮小不点，像虾米沿盆一样，拽的拽，推的推，旋的旋车轱轳。气力实在续不上时，外公叫我们一边压住尾梢，一边叫人搬石头垫在车轮底下。这时外公总会慢吞吞地卷上一支喇叭筒老旱烟，优雅吐着一串串烟圈。一支烟抽完，外公立刻精神抖擞，他在掌心吐一把唾沫，搓两把手掌，招呼我们：“来来来，上完这个坡就可以放飞车了。”这时，颓废的我们立即一跃而起，在山野里拖拖拉拉牵牵扯扯磨磨叽叽大半天，不就是为了享受那一刻飞驰奔腾的欢欣极乐。

　　两里多长的上坡路，被我们一鼓作气直上坡顶。在外公的指挥若定下，我们各就各位。放飞车除了艺高人胆大，车身重心必须在后部，而掌车把的在紧急情况下保证能双脚点地，这样才能平安着陆，化险为夷。

　　板车滑过一个小弯，前面一个开阔地，已能看见山下村庄密密麻麻的鱼鳞瓦屋顶。在惯性跟重力的作用下，车身开始轻微颤动摇摆。外公嘱咐我们伏低身子，抓牢坐稳，然后双臂压着两个车把，两脚腾空，身体向上。板车载着我们的欢笑和惊呼，穿云破雾，在斗折蛇行的山道上奔腾呼啸。外公是驾车的老把式，前路倘有大的沟坎或者牛羊挡道，外公就会提前用肩膀顶住车把，降低尾梢，让尾梢充分与路面接触摩擦，以达到减速和停车的目的。

　　没有娴熟的驾驶技术和对路况的充分了解，在坎坷曲折的山道上放飞车是很危险的，所以外公的板车一般都不外借。一次母亲在屋后的马鞍山上挖红薯，趁外公不在，我跟妹妹约上几个伙伴，将板车偷偷拖了出来。因为上坡是空车，所以我们轻轻松松将板车拖到地里。伙伴们七手八脚将红薯压在车尾，将分量较轻的薯藤搬上板车的前面。母亲再三叮咛，车上一定不能坐人。

　　板车由我掌车把，刚刚驶出母亲视线，伙伴们推推搡搡，纷纷挤上板车。我学着外公的样子，双臂倒挂，身体悬空，板车摇摇摆摆向山下冲去。前面一个急弯，我放低尾梢，抖起脚杆刹车。脚底已经冒烟，奈何板车像一只咆哮奔走的猛兽。伙伴们一看我刹车不灵，一个个半坐在地上，倒拽着尾梢，看他们一个个龇牙咧嘴的样子，屁股肯定都要遭殃。妹妹在后面一看势头不对，赶紧叫我撒手。

　　我松脱把手，扑倒在路边的草丛。板车像脱缰的野马，一个翻滚，将红薯跟薯藤全抛洒到路下的灌木丛。它意犹未尽，夹带着风雷之声向山下折去，山谷间回荡着轰轰隆隆的响声。

　　飞车事件后，我好长一段时间不敢面对外公。好在车轱轳并无损坏，只是断了一根车身护栏，而且早已被外公修好。其实外公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，因为我们不是一味贪玩，而是帮大人分担家务，并且外公还表扬了我的“有勇有谋，当机立断”。我知道，外公其实很心疼自己的板车，只是肇事的是自己亲滴滴的外孙，外公是哑巴吃黄连，有苦难言。

　　当农用三轮、摩的、小四轮等机动车在硬化乡道上往来穿行时，外公的板车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。但那种艰苦务实不屈不挠的板车精神时时激励着我们，向着理想和信念前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