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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美文】地窖里的那碗烟火

来源:新宁新闻网 作者:李林 编辑:新宁融媒 2022-08-22 15:57: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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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岩北麓那眼清澈的岩水一路蜿蜒而南,在越城岭余脉的崇山峻岭间,冲刷出一条数十里长深深浅浅的沟壑。在三渡水狮子寨下与泡井岩那眼偌大的泉水汇到一处,挟岁月风尘,浩浩荡荡,是为双江河的源头。

双江河沿岸田园齐整,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,青山夹迎,蔚然深秀。双江河中游一段二渡水背靠青山,东岸一条四五米宽的青石板砌成的官道从湖南一直铺到广西。解放初期,这里谷物丰饶,商贾云集。当地百姓,十家中倒有九家是做小本生意的。外婆的大瓦房就建在背山面河的官道旁。鸟鸣啾啾炊烟袅袅中,小村像个黑黑瘦瘦的憨娃,仰躺在深山怀抱,酣睡。

八十年代初,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广后,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猛长。在外婆家,半夜喊天光那是常事。田地像个碗,装着外公外婆一家数口人绵长的日子。家里有了一定的余粮,生活也逐渐丰裕起来。冬天开始储存红薯、土豆、萝卜、白菜、嫩玉米之类的农产品。

古人云,春耕,夏耘,秋获,冬藏。辛勤劳动一年收获的果实,到了冬天,就要收藏起来。那时候没有冰箱、冰柜,没有空调,没有保温设施,而最好的储存方式是把它们放进地窖里。地窖冬暖夏凉,是一台天然的“空调”。冬天把怕冻的食材放进去,能存放一冬而不被冻坏;夏天把遇热容易腐败的食物放进去,就能多保存几天。因为地窖环境相对封闭,东西不容易氧化变质。

关于地窖,《说文》里很早就有记载:“窖,地藏也。”

外婆的地窖就建在屋后靠山的土崖下,土质是直立性较好的石浆泥和黄坯土,旁边是外婆家高高的草垛。那是外公和大舅、大姨花了整整一个星期,掏空土崖建成。地窖为半圆形建筑,口小,仅通人,地窖里面很宽广,像一只侧倒的冬瓜形花瓶,大人在里面不用弯腰。外公说这样受外界温度影响更小一点。但小时候的我只知道,里面能放更多的东西,冬天很暖和,夏天挺凉快。地窖底部用青砖镶嵌,上面铺一层干燥的稻草。外公别出心裁地在地窖口做了一页可以推拉的木门,并在地窖旁补栽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。地窖小木门一拉,外面是车马喧嚣的光明世界,里面便是我们一帮顽童的小桃源。藏猫猫、讲故事或是打个小盹,玩得乐不可支,直到都成了泥土蛋子。逼仄的地窖里,关注的不仅有新鲜的食材,还有我们的欢声笑语。

春天来了,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,那香味甘甜淡雅,撩人心脾,那是地窖旁的槐花悄悄地开了。“别梦依依到谢家,小廊回合曲阑斜”,外婆的大瓦房经过地窖就有一段“小廊”,廊檐雕刻着许多线条不清的吉祥图案。后来我发现,凡是后来浮现在记忆中的景物都非常大,连地窖旁葳蕤的杂草也浩浩荡荡绿成一片。

我就在这种环境下与伙伴们玩起了捉猫猫的游戏。我跟一个大我两岁的漂亮小姑顺手摘了两把槐花,蹑手蹑脚的躲进地窖里,推门一带,天地立刻昏暗下来。整个世界只有她和我两个。由于紧张,屏声息气了好一会儿。松懈以后,我和她自然要喘口粗气,我发觉她的嘴唇紧靠在我腮边,气息烘热而湿润,对我哈出一股既麻又痒的暖流。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,吸引我非更加靠近她不可,我在大口嚼食槐花时,不自觉地在黑暗中向她偎去。小姑的手在我胸前、背上、肩头、小腹反复游走,既温存又有力度,只要游到我身上有肉的部位,那手掌就会自动咬合,并且每次咬合都如鱼蝶水,恰到好处。这时,我才发觉人世间有另一种肉和皮肤,抚摸它比自己给自己搔痒要舒畅舒心得多。虽然现在我可以虚构和幻想,但任何补充都是多余。她的抚摸完全是无意识的,纯出于亲情或热情,与“性”毫无关联。地窖中那种若有若无的土腥味中混杂着少许霉味,却成为我今生最喜欢的味道。

一到秋冬之际,地窖相对温暖,蜘蛛特喜欢在地窖里织网。地窖的内壁上到处可见灰白色,厚韧如蚕茧的蜘蛛卵袋。你可千万别小看这些蜘蛛卵袋,它是一张张颇具特效的“创可贴”,可以止血生肌,对治疗外伤有一定的效果。表妹是家里的乖乖女,孩提时就能为家里分担很多家务。一次在剁猪菜时(剁猪菜的主力,当然不是我们,而是外婆),食指给切掉了一截。外婆和我盯着表妹高高竖着的食指,食指上一柱红色的小小喷泉,我听见鲜血“扑扑”的喷涌声。外婆慌忙按住表妹的食指,一边催促我寻找蜘蛛的卵袋。记忆又一次因时间的冲刷变得面目难辨。我记得当时毫不犹豫地冲进地窖里,一口气揭下数张蜘蛛卵袋。外婆撕下卵袋表面弄脏的那一层,直到贴上三张卵袋才止住血。表妹当时大约是吓住了,贴好伤口才开始哽咽抽搐。

槐树几度花开,平淡的日子被门前的双江河一天天流去。大舅学了门铁匠的手艺,在小镇谋生并定居。姨妈们也相继出嫁,鸟一样次第飞走了。母亲因为嫁到本村,所以我跟外婆格外亲近。家中劳力减少,外婆的地窖开始闲置起来,对孩子来说倒是一件乐事,因为游戏的空间更大了。

有一年冬天,一连下了一天一晚的雪,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,后山的树木也结满冰晶。下雪对孩子来说是刺激的,我们一帮小子一大早就在雪地里疯玩。一排深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外婆的地窖旁就消失了。脚印像两片分开的树叶,有点像袖珍的牛蹄印。外婆说,这是麂子的蹄印。外公叫来一帮人手,地窖的推门给关上大半。大约是大雪封山,麂子下山找吃的,却鬼使神差地触动地窖推门,把自己关在里面。

麂子在地窖里面扑腾一阵,终究抵不过许多人手,分别被绑住前后蹄,趴在地上。经过一阵折腾,小牲畜渐渐安静下来,外婆拿来两片菜叶,麂子斯斯文文地吃起来。我把手伸到它的唇边,它竟然轻轻地舔舐我的手心,它的眼睛里,盛满了难以抗拒的温柔。那一刻,我为这个善良慈仁的生命深深地触动。外婆摸摸麂子凸出的腹部,告诉我,麂子是山的精灵,我们捕获的是一只怀孕的母麂。

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旧时农村,能够吃上一顿长眼睛的菜,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事。外公禁不住我苦苦哀求,心善的外婆在一旁极力撺掇,外公终于给母麂松脱四蹄的捆缚,关在一间空闲的猪栏里。傍晚时分,老屋近旁的山道上传来公麂的呦呦哀鸣,猪栏里的母麂开始躁动哀鸣起来,我用手电一照,母麂的眼里全是涟涟的泪水。外婆拉开栅栏放出母麂,母麂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声,撒开四蹄,雪野里呈现出两行花纹一样美丽的蹄印。那一刻我发觉,一向吝啬的外公竟然眉头舒展,笑意写在满是菜色的脸上。

那些年,外婆外公抠土挖泥拉扯大一群孩子。暮年干不动活,母亲和舅舅把田地租给别人种。但他俩闲不住,在屋后的山上开了一小片荒,种些蔬菜。屋后土崖下的地窖完全搁置起来。那年夏天,屋后山洪暴发,地窖被冲塌了,被深埋在下面的那些青砖,让外婆心疼了好几天,我心疼的则是我的童话世界。土崖下,那棵槐树显得高大而孤独。于我而言,人生中最美好的情感,不是锦瑟华年,鲜衣靓车,而是生活中地窖里的那碗烟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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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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