聋子住在我们村后的伞家冲。聋子不是天生聋哑,听老人说,聋子年轻时得过一次高烧。高烧过后,就再没听到清泉流过山岗,夜莺在林间歌唱,秋虫在夜里呢哝。数十年间,聋子就听过一次打雷,我知道,就是一炸雷劈断对面曹家那棵千年苦槠树的那一次,凌晨时分,我们都没起床,连屋梁跟床架都震的簌簌作响。
每当聋子沿着屋后的石板阶梯下到我们村头,我们一帮顽皮小子都会像尾巴一样追撵其后,一边唾沫星子乱飞的叫嚣:“聋子聋,扛扁桶。扛到伞家冲,打只野鸡公。拿回家烘一烘。烘到尽窟窿,把你爷老子作烟筒。”
聋子看见我们一群顽皮小子脸上在笑,嘴巴在动,就把耳朵凑过来,左边的耳朵听不见,转过头来用右边的耳朵听,还是听不见。这时候他的嘴巴不自觉的张开了,眼梢眯起了一朵朵菊花,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忸怩的笑。小孩的天性是善良的,看到聋子如此友好,我便带头停止打闹。
当然,我不是天生的侠肝义胆,主要原因是聋子有一可人的女儿跟我是同学,她笑起来两只漆黑的大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上弦月,且在班上是带长的。大眼睛有一对高挑的大长腿,跳高、跳远、跑步、打乒乓球……在操场上,大眼睛永远是活力四射。常言道:弯竹生直笋。聋子一张皱纹巴巴苦瓜脸,竟然有个如此靓丽活泼的小女儿。除了感叹造物主钟灵,接下来当然是怎么讨好聋子父女了。
我的小姑妈嫁在伞家冲,且跟聋子是隔壁,放个屁都能闻到丝竹声。聋子中年丧妻,大眼睛便称呼小姑妈为“亲娘”,有了这层近水楼台,大眼睛自然与我更为亲近。大眼睛阳光帅气,大大咧咧,全然没有平常女孩的忸怩作态。加上我一心奉承,没过多久,大眼睛就与我称兄道弟,不分彼此了。
聋子年轻时就喜欢收藏毛主席像章,大眼睛亲自向我展示过,满满的两抽屉,全是红色年代的物事。从一代伟人书生意气的青涩时期,到“自信人生二百年,会当水击三千里”的流金年代,价值非凡。像章用铜、铝、瓷器或各种合金制成,因为主人的小心呵护,像章很少有过磨损的痕迹。马屁拍到妙处,我还是懂得投其所好的,祖父放置红宝书的木匣上就搁着大小不一数个毛主席像章。在把像章交给聋子的时候,聋子的手有点颤抖,看得出聋子的眼睛里有一份虔诚,有一份激动,更多的则是喜悦。大眼睛看我时也露出少有的羞涩,那一刻,我分明听得心中有朵花儿在猛然绽放。
聋子虽然听不见,心里却敞亮着。放夜钓,放夹子,林中走的,水里游的,没一样能逃过聋子的手心。竹鸡、山兔、麂子、大黄鳝、老甲鱼……很多都是我一生没尝过的野味。这就更加坚定了我到聋子家蹭饭的决心。
聋子手巧,一块竹篾片在手中千变万化,能编织各式各样的器具,大到桌椅床柜晒簟,小到窗帘箩筐筲箕,大眼睛做书包用的小背篓,就是聋子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精心编织的。背篓用清一色青篾编成,圆口方底,上大下小,状如盛水的老瓮。两条禁锢篓身的弯拌儿,玲玲珑珑,结实耐看,圆盖上还绷了一层牛皮,用来防雨。大眼睛的背篓里除了课本文具,还有山上的野萢野果,家里的腊薯板栗。当然,好吃的总少不了我的份儿。大眼睛身段柔软灵活,老远就能准确地用背篓接住对方抛来的物品。因为这项特殊的本领,大眼睛还救过我一命。
家乡盛产吸水石,吸水石疏松多孔,是制作假山和盆景的优质材料。每到农闲时分,当地百姓都纷纷上山开采吸水石,以补贴家用。途经伞家冲的石板阶梯旁,就有一处采石场。那次去小姑妈家,正碰上大雨初歇,刚刚开采过的石场有些地方已经松动。刚刚走到山腰,前面就有人喊:“闪开,闪开,石头下来了!”我抬头一看,一块脸盆大的吸水石挟风雷之势,沿着山道向我滚来。我一时傻傻的竟不知道躲避,千钧一发之际,身后一个人影把我推开。是大眼睛,她的眼神安静从容,身后的背篓已准确地接住滚石。滚石余势未歇,跟大眼睛一起扑入路下的草丛。我扶起大眼睛,她的一边膝盖已经擦破,一片淤青。看着大眼睛龇牙咧嘴,一瘸一拐,我除了感激,心疼,还有惭愧。大眼睛一拳擂在我的胸口:“没事,一点不疼。不过,你得老老实实做我的拐杖了。”我一阵窃喜,谁不愿意做根幸福的拐杖?
欢乐总是短暂,那嗅着青梅,骑着竹马的日子稍纵即逝。读初二时,聋子一个胞弟在省城做官,要把聋子接到省城。除了替大眼睛感到高兴,更多的则是沉重的离愁。聋子那些夹鱼捕兽的工具都传给了我,除了偶尔捕获一些小鱼小兽,却从来没有大的收获。大眼睛那个背篓一直挂在我的卧房,弯拌儿已经油光水滑,半梦半醒之间,我总能看见背篓在快乐的摇摆转圈。
来源:红网新宁站
作者:李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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