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刚刚进城的城一代,那种西装革履包裹下“大山佬,包谷鸟”的烟熏煤油味,那种无遮无拦地地道道的淳朴与善良,在精明的原居民前,总有些另类。清明节回老家,与外婆同辈的,已无一人。侄子辈一茬一茬的,越发陌生。我在村口的担水码头边,抚摸外婆歇息时坐过的青石麻条。我在月光丘窄小的田埂上,呼吸着腐朽禾蔸散发的稻草味。我在外婆老屋的四方天井下,仰望吊楼围栏上垂下的已经霉迹斑斑表皮泛白的辣椒串。堂屋四壁的白灰大多已经脱落,裸露出用田泥踩糯的土砖坨坨。楼板和门楣常年被烟火熏燎,已成温暖的黑色。门楣上悬挂的那盏马灯孤孤单单,像极了外婆的晚年。
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马灯拭尽灰尘,也许是室内干燥通风的缘故,马灯上竟无一丝锈迹,玻璃灯罩完好无损。拧下底部油盖,里面煤油早已干枯。穿过岁月的风尘,那股久违的煤油味和着儿时的记忆,似走马灯一般涌上心头。那股混合了青苔、旱烟、灶火的气味,那种混杂着雨声、鸡鸣和关木门的声音,如浪涛般把我淹没。回到老屋,我发觉自己怀念的不是故乡,而是童年。
母亲从二渡水的上街嫁到下街,仅数百步的距离。童年的时光,大多是在外婆家渡过的。在全民贫穷的年代,煤油也变得分外珍贵,不仅要花钱,还需要油票。天色不到乌漆嘛黑,家里是轻易不肯上灯的。儿时怕黑,一到夜幕降临,感觉像一块巨大的棉絮,将人包裹得透不过气。那些青面獠牙鼓眼暴睛的魑魅魍魉菩萨矮老子,仿佛随时都能从黑暗中蹦出。风儿摩挲树叶,雨点滴落屋檐,这些声音本是庸常无奇。若是碰上山风呼啸掠过山谷,门前枯枝折断,或是老鼠在地楼板的空隙里追逐尖叫,还有后山里猫头鹰凄厉阴森的叫声,总让人无端的感到毛骨悚然。传说猫头鹰在黑暗中喜欢数人眉毛,倘若眉毛被猫头鹰数清,这人离大去之期不远了。所以一听到猫头鹰的叫声,我谨记老人言,立马用唾沫沾湿眉毛。
这些恐惧的元素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,总让人惶恐不安。我一到害怕时就会靠近外婆,这时外婆就会搂紧我,一边轻声责备外公:“憨老头,还不上灯,你想给外孙赎魂。”一向节俭的外公立马从随身的烟袋里掏出火柴,随着“滋啦”一声,燃烧的火柴棍将夜色划开一条美丽的弧线,空气中弥漫的那点硝药味让人有点微醺。外公把灯芯拔得兀立,灯焰如豆般摇晃,荧荧的火头跳跃着、闪动着,橘黄的光芒填满了整个土屋,朦胧摇缀的光线下,屋子里箱柜和床架的影子拉得老长,家里也变得宁静与温馨。
煤油灯一般用墨水瓶或其它废旧玻璃瓶自制,瓶盖开一小孔,用铝皮包上棉芯线插进瓶里,就是一盏简易油灯了。因为煤油灯是明火,未及完全燃烧的微烟是不可避免的,经年累月,四壁跟顶楼板被熏燎得墨黑。外婆素爱干净,卧房四壁跟楼顶糊满的报纸每年必须换一次,包括被箱奁家具遮盖的地方。我未启蒙时便识得许多汉字,当然得益于这些装饰墙壁的报纸。
橘黄的灯光虽然微弱,但它燃烧的执着却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,把夜渲染得温暖异常。黄晕的光线烘托着寂静的老屋,如诗如画。灯光是不能轻易浪费的,外公经常把那摞砖头厚发黄的书本啃得有滋有味,嬉笑怒骂溢于言表。外婆一只裤腿高挽,一边搓麻线一边给我们讲故事。梁祝,白蛇与许仙,孟姜女哭长城,牛郎织女……一个接一个的故事,丰富了童年的许多幻想。第二天起来用手指抠鼻孔,当然是油灯靠得最近的那个人鼻孔最黑。
自留地里的苎麻丰收时,外婆在供销社换回了一盏崭新带玻璃罩的煤油灯。油灯给戴上灯罩后,火苗立马蹿的旺盛,满屋子都是亮堂堂的橘黄色。灯光弥散开来,照亮了床头,照亮了墙壁上雪亮的报纸,照亮了屋子的每个角落。鼓鼓的灯罩里,火苗像个金色的毛笔头,是一个大光明的小世界。灯光明暗可以调节,油烟味也小了很多。我们在灯下做作业时也少了头发被烤焦的危险,外婆甚至可以在油灯下穿针引线,用簸箕筛滚挑选出粒大饱满的黄豆。
夏秋蚊虫肆虐,虽有藏青的苎麻蚊帐防蚊,可这些无孔不入的家伙着实令人恼火,用蒲扇是无法把蚊虫赶尽的。在明亮的油灯下,蚊虫是无法遁形的。这时,外婆手持煤油灯,迅速将玻璃罩口靠近蚊子下方,火苗的热气就会把蚊子瞬间打落掉到灯罩里,伴随“噗嗤”一声,还有蚊子大腿的肉香,特解气,特有惩奸锄恶的快感。
油灯燃到最后,灯芯烧尽,就会结成红红的花朵般的灯花。唐代诗人许夤以“九华红艳吐玫瑰”,写出了灯花的艳丽动人。灯花一点点增大,外婆佝偻清瘦的影子在闪烁的灯影里晃动,构成了一幅难忘的壁画印在老墙上。这时油灯的光亮就会一点点减弱,外婆取下灯罩,用剪刀剪掉灯芯上的灰烬,同时在灯罩内壁哈一口长气,再用碎布细细地擦拭,灯光就会明亮如初。这红红的灯花,灿烂了我们无数个漫漫长夜。
儿时,经常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梦境:夜色静谧祥和,天空是神奇的湛蓝,空气中洋溢着甜香,村头的老水井旁,外婆提着那盏墨绿色的马灯,我用淘米的筲箕在井底逮井鳅。而那些井鳅在马灯的照耀下显得特别顺从,它们一条接一条游进了筲箕。抓鱼不单单是为了吃,吃鱼没有抓鱼美,这抓鱼的过程,自有迷人的魔力。
至于鱼儿是不是顺从于马灯的魅力,我在梦里却没有细究。在艰苦的岁月里,能够吃上一顿长眼睛的菜,打打牙祭,外婆的那盏马灯却是功不可没。每到春河水暖,正值黄鳝肥泥鳅壮。在以有机肥为主的农耕时代,田头水渠里多的是泥鳅黄鳝。一到夜间,它们都频繁的出来觅食。在马灯的映照下,能清楚看到它们静静地伏在水底,这时你只需做到入水轻,收夹快,一个晚上便能收获不小。
时光飞逝,当干净亮堂的电灯、日光灯把夜晚照的敞亮如昼,煤油灯也逐渐湮没于历史的烟尘里。那个年代除了苦难,就是贫穷,一盏煤油灯,就是整个童年的亮点。
来源:红网新宁站
作者:李林
编辑:redclou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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