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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5年的岩作家

来源:红网新宁站 作者:杨明 编辑:redcloud 2020-10-28 19:40:18
时刻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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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

  在弹丸之地的金黄镇,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,都知道本镇有一位“岩作家”。

  我是半个月前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认识他的。那天春暖花开,喜鹊老在门前的枫木树上叽叽喳喳欢叫。我陪朋友张胜去阅览室查找他一篇已经见报的豆腐块,推开大门看见里面端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,矮矮墩墩像个成熟的大南瓜,秃头对着门口泛起白光,它快要埋到报纸堆里了。走近,对方正好抬起头,我看到他宽广的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,好像在门板上剜出的光两个小洞,光彩有神。他一见我就指着一条广告介绍说:“看!《人民文学》举办文学创作函授班,报个名吧,这是国家级刊物。学一年一百元。如果能发表一个短篇小说有七、八十元稿费,另外加上县里奖的六十块奖金,两抵之后还能有赚,在函授教学满天飞的时代,选择好的学校才是正确的⋯⋯”等他说得该停顿下来换口气的隙儿,我插嘴请教他贵姓。他才悟起自己面对陌生人,放下报纸站直身子不忘朝脑后很细致地捋捋粗硬的短发,告诉我:“敝人姓岩,金黄镇人都称我为岩作家。其实也没多少能耐,只在县里发了几行诗歌捞过五块钱,最大的梦想是写出一篇流芳百世的经典作品⋯⋯。”

  哇塞,他就是坊间传说已久的岩作家啊。陡然,我觉得自己遇着了一位好老师,难怪喜鹊今日里总冲着我叫唤,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他虽然只在县里发过诗歌,但还是发表过作品的,比我这个刚踏进文学圣殿的初学者水平要高出百数倍。我急忙求教道:“岩老师,您的大作一定精彩,望赐我拜读拜读、学习学习。以后请老师多指教指教。”

  岩作家眯起眼睛鸡公啄米般点着头,他一拍胸脯挺硬气地说,没问题,包在我身上吧,不出两年准教会你写出经典作品。

  正说间,只听门口“啪!”的一声响如雷贯耳,我回头见门口立一少妇,粗衣粗裤却异样干净整洁,她左手提一竹片啪啪敲打着门板;右手握一个白色尿素袋子,她大嘴一开话儿一串串放出来:“岩保死,我算准你呆在这里。鼎罐里冇得泡子冒了,要你去买米,你倒好!买米买到这里来了,啃书当饭算了吧。哼,莫呷!”

  岩作家早就蔫了,一双手掌来来回回搓着,怕能搓出火星子来,嘴巴咬紧像条冬蛇不敢有一丝言语。

  少妇随手将那尿素袋用力向岩作家甩过来。袋子在空中哗地展开宛如天上掉下一朵白云,直把岩作家全身罩住了。女子见状,抿嘴一笑,腰身一扭一扭地走了。

  我以为她是岩作家的姑姑或姐姐,可岩作家告诉我这是他的拙荆。我忙求教何为“拙荆”?他把尿素袋子胡乱扎进腰里,清了清嗓门说:这是《幼学琼林》里的句子⋯⋯由此深发出去:什么《离骚》《神曲》,什么鲁迅歌徳,他开列出一长串大家的姓名及作品,如数家珍。“当然,文学是一门边缘学科涉及到心理学、伦理道德、社会政治经济学⋯⋯弄文学要有一个聪明的脑袋,这玩艺不像木工泥水匠有样可模仿,当某个念头一旦闪现你就得抓牢,这叫灵感⋯⋯”。他用双手向前向上奋力一抓,由于用力过猛险些跌倒,我匆忙奔过去扶着。他说:“此生可教也。”

  文学发展的历史车轮辗过我愚笨的心道,开列的长书目让我记得头晕。文学这东西挺难,家乡一句谚语一一你不是钻青菜的那根虫。我怀疑那句话是专门给我留下来的。

  一个星期后,我换租了一间靠近单位的新房,打扫完卫生正下楼倒垃圾时,我低着头走得急躁,在拐角处与一个人相撞了。我忙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却没有听到对方回音。一抬头就发现宽广的脸面嵌着一对小眼睛,炯炯有神;一个酒糟鼻,鼻尖红得像熟透了的秋辣子。

  “岩作家!”

  “是你呀!”

  我们俩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,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。

  “你也住到这里来了啊,真好。又多了一个臭味相投的同路人。”是的,在这个文学火热的年代,平凡慵俗的我不可回避地沾染上了文学的毒,只是我没有把文学看得至高无上,以我的天赋从来不敢设想能成为一个大家名家,只能把她当作一种业余爱好,正如有人喜欢抽烟、有人喜欢打球一样,我喜欢浸洇在文字的清香里,任由心境地指挥着文字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。

  岩作家久别见亲人般一手搂着我的肩膀,一把把我拉进他的房子里。他老婆在门口摆一盆桃花,花朵儿正嘟着嘴透出一点绯红。见我对桃花很细心的观察着,岩作家介绍说,她老婆总会依季节不同摆放不同的花盆:春天放粉红的桃花,夏天置乳白的月季,秋天定摆芬芳的野菊,冬天是傲雪的腊梅,每个季节回家他能感受到时令的变迁。

  房间里的桌子凳子、窗台都擦得油光可鉴。他两个孩子的穿着打扮也合体,男孩五岁梳个分头,一条牛仔裤,一身花格子衣,小手腰间一插,帅气十足;女孩七岁,无论你什么时候光顾,会发现她头发上总贴着一只塑料蝴蝶,翩翩欲飞。岩作家的家蓬勃着地气,弥满着暖人的温馨。

  岩作家在街道边租了个小铺面修补鞋子,他老婆则在环卫所打扫街道卫生,俩人早出晚归辛勤劳作,小日子过的虽不算富裕,却也风平浪静。

  岩作家把我按在沙发里,就跑进另一间房里去了。我猜想他准是去拿瓜子、水果或烟什么招待我吧,就忙声明我不抽烟不嗑瓜子,近期感冒了咽喉肿痛着,免得他客气。他老婆也把儿女带进另一间房,也下厨房忙活去了。

  我一眼看到沙发尽头有一叠一尺高的稿子,密密麻麻写满字,猜想一定是岩作家的大作,好奇地想一看究竟。第一页有个题目《陆地上奔跑的柴鱼》,下边署了岩作家的大名。

  “一条几斤重的非洲热带柴鱼,被小皇子双手按在滚烫的沙丘上,柴鱼的尾巴像一阵台风在沙地上扫荡,沙尘四起遮天蔽日……”想象奇特,文字却扭扭歪歪,左右结构的字空隙太大,难免让人误以为是两个字,可作两个字认时又不认识。这样一句话我都得从左右、上下几个方向连接起来才能读明白。因为字迹太潦草,有点像“鸡爪子”,我读一段都很艰难。

  正好岩作家从房里走出来,双手恭恭敬敬递过来一本浅蓝色的小本子。

  他说:这是我的作家证书。我以为至少是市级或者是省级作协的证书吧,心生敬仰。一看却是本县作家协会会员证。他介绍说,本县的一帮文友在一起切磋文学时,硬说我的作品写得好,夸我有文学细胞羡慕我的天赋。我想,既然别人都说我写的不错,都说我有文学造诣,那我索性就写下去吧,勤奋加天才一定成功。

  他一指那堆稿子说,我床脚下都塞满手稿的,估计有几百万字了。我惊讶他的创作激情竟如此高涨,敬佩他孜孜不倦的写作精神,这正是我所稀缺的东西。

  “岩老师的文章构思巧妙,逻辑严谨。几时有空,还请岩老师多多指导我一下,我的文章写得太烂,有抹桌布烂。”听我一说,岩作家习惯性地向后捋捋短发,立马表态:没问题,只要我有空,一定认真指导指导你。没有别的本事,为了兄弟,我情愿两肋插刀,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。我一定向县作协李主席举荐你,欢迎加入到作协这个大家庭来!

  我极力讨好着一一好!好!

  岩作家收回证书时,不时用衣袖再三擦了又擦,生怕沾上一点灰尘,还怕被我翻看时留下了粗手指印。他最后用一种透明的、能防潮的塑料纸仔细包裹得四角分明,才一步一步端庄地走回里屋去,仿佛护送着一件稀世珍宝。

  放好会员证,他拿出一本精致的收藏册,打开第一页抽出一张本县的“山水报”,在第四版最下角有一首童谣《月光光》:

  月光光

  亮堂堂,

  我在河边洗衣裳。

  爸爸上班辛苦了

  妈妈操持家务忙。

  月光光

  亮堂堂

  陪我河边洗衣裳。

  这张带给岩作家五块钱收入的报纸,被他精心收藏着,报纸被贴上一层薄膜包裹得四四方方,就算流传到子孙手中也一定是美观、漂亮,完好无损的。我感觉到岩作家发自内心的喜悦,他仿佛喝醉酒了,脸色红润双眼放光。

  二

  一个下午,我正在写自己的豆腐块,“砰!砰!”传来一阵急躁的敲门声,我不耐烦地打开门,看到一位陌生的中年人戴着半旧的鸭舌帽,提着一面锦旗,背着一个尿素袋子鼓嘟嘟的。中年人一定读出我的疑惑,立马说,你不是岩作家?我敲错门了。我指了指对面的大门,就回房间继续写作。

  我刚坐下来,又听到敲门声,先是细细碎碎的几声响,以为是对面的关门声。接着,那音声就高亢起来,非得要敲开门才罢休似的。开门一看,还是那位手提锦旗的汉子,只是脸上写满歉意,一张干瘦的脸硬要装出笑来,干瘪、做作。

  不好意思,又要吵烦你了。汉子说一一大前天中午,他路过岩作家的修鞋铺时因病晕死过去,是岩作家招呼几个熟人拉了板车送我到医院,替我交了住院费,一直照顾到我家属来了才离开。如果没有岩作家一帮子好心人及时相救,只怕我活不到今天啊。我无以为报,只得送面锦旗略表心意,还有这些大山里的土货一一野天痳,治头昏能活血。不凑巧,他们一家人今儿个不在家,说是到乡下喝喜酒去了,明天才能回。

  汉子诚诚恳恳说,麻烦你代我转交他吧。我还得赶班车回家去,几十公里路哟。下次进城再来谢他。

  没想到岩作家还有这么一出戏。

  我自然记得,那次我去外省参加某杂志社的培训,母亲从乡下来帮我看屋,一次出门忘记了带锁匙,被岩作家老婆安置在他家里吃喝了一天,等到岩作家收摊回家想尽一切办法还是不能进房后,他又张罗着喊来配锁匙的师傅,开了门将我母亲留在他家里热心照顾。我回来后特意买些水果上门酬谢。岩作家知道了我的来意,像一个门神挡在大门口,宽广的脸上一对细眼瞪出火来,坚决不让我进门去。他吼吼着,你要是跟我绝交,就放马进来吧。

  端午节那天,在四个报纸同时发了豆腐块,我正兴冲冲走近门口才发现岩作家正蹲在那里,他一见我就说,今儿个有喜事了?哼哼着乐着咧。我不想告诉他实情,拐弯地说:“过节啦,单位发了几个小钱,独自乐乐。”

  “岩老师,有事?”

  “莫事,想跟你聊聊。”

  他拦着我进他的房里去。他老婆正在织毛衣,只是固定放花的地方没有再摆放赏心悦目的花盆,空荡荡仿佛一口捉完了鱼的干塘;沙发上堆积着书刊与小孩们的衣服。一双双张口的袜子布满洞眼,油油腻腻的不见布眼。

  他还没等我坐下来,双掌一合挺兴奋地告诉我说:“我力争一、二年内要写出能够获得全国优秀文学奖的作品来,一来证明自己的能力,二来能够解决工作问题。再不勤奋写作,一晃就到了耄耋之年,那时就算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又有什么用呢?人怕出名猪怕壮,出名要趁早。我要不分白天黑夜抓紧时间创作,时不待我呀。”岩作家滔滔不绝时,他老婆就嘀咕了一句:“写!写!写!写字能当饭吃么?那普天下的人都去写字了;天天写,月月写年年写,又冇看到写出一扎钱来!还要倒贴稿纸和墨水钱。”

  “你看,你看,又泼冷水了。我发誓必须搞出名堂来,证明我的写作是值钱的,要让别人另眼相看。”岩作家举例某某作家因为获得了“全国优秀小说奖”,一下子由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为市作协副主席。岩作家心里明白:做生意他没有多大的本钱也讨厌那种尔虞我诈的算计,从小他就是个马大哈,一分钱只当一分钱花,不知道拿来生崽崽,只得学了投资小见效快修补鞋子的技术;人长得矮小,最多是个南瓜样,也就绝了变成冬瓜的念头。他唯一的途径就是要写出好文字来,也只能这样努力了。岩作家从里间房抱出一叠本子,怕有几十本,他随便翻开一页让我看,那是他学福楼拜观察生活的办法,记录着每天走过他摊铺的各色人物的外表,忖度着他们各自的心理活动。我看到他在标记“1985年”的本子里写着一一

  一个拉板车的老酒鬼,每一顿吃饭时很少上桌,总是左手提着一瓶”金刚子"酿的酒,右手拿个菜碗,一双筷子夹在手指间。菜碗里有时是半勺子熟黄豆,有时是三五个在火里烧熟的爆辣椒,用菜刀把把捣碎的。他能从上街游荡到下街,再从下街闲聊着回家,游哉优哉大半天的时间。他常常在板车拉手上吊着个酒瓶,晃晃荡荡像悬挂着的葫芦,走到哪里都不忘从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米,打开瓶盖抿一口,然后哈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线静静回味一一“爽!”

  我一边读这段文字,一边看到岩作家捋捋头发,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里地踱着方步,抑扬顿挫地念道:“有志者,事竟成,破釜沉舟,百二秦关终属楚。苦心人,天不负,卧薪尝胆,三千越甲可吞吴。”我猜想到此刻的他一定有种君临天下睥睨一切的豪情,或者“鹜趋八极,心游万仞”的气概。

  三

  我被公司安排到外地学习回家时,正值四月,家乡的脐橙花齐整整开放了,一丛丛一簇簇像些刚睡醒的小子,精力十足挥舞着千万双嫩白的小手闹腾着,蜜蜂们一天到晚像沙粒子密密麻麻粘着花儿钻,嘤嘤嗡嗡叫着,隔了好远都能听到它们的大合唱。就像春天故意打开一瓶“雪花膏”润肤霜盖子,整个空气荡漾着浓郁的脐橙花香。

  我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,对面岩作家的门打开了,我以为是岩作家特意早点收了摊找我打听培训班的消息,然而开门的人我不认识,我感到诧异,以为岩作家家里进了贼,可是看那开门的女人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,全然没有一点慌乱的神情,我猜测对面可能换房主了。我一打听,果真是换了,岩作家一家都没有什么特别征兆,竟然在我眼前消失了。

  我很想知道岩作家一家子现在哪里?过得怎么样?尽管非常着急,我依然无从知晓,因为我没有岩作家的任何联系方式。岩作家一家像一瓣瓣脐橙花飘落在土地消失得无踪无影。

  学习回来的第四天,我回到家门口却发现那里站了一个妇人,以为是送快递的。待那人转过身来,才发现是岩作家的老婆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是个古戏里的“五花脸”,我吃了一惊。我想,她也在寻找岩作家么?

  她告诉我说,他们一家搬到了郊区。我想,肯定是因为那里房租便宜的缘故吧,可是,事实并非如此,岩作家之所以要搬到那里去,完全是为了写作与交流的方便,因为他的那帮文友都集中住在那个区域。岩作家在那里租房,就能天天与文友们高谈阔论交流写作心得。岩作家连对补鞋这项谋生的工作都不那么上心了,只要下点小雨,他就说雨天冇生意懒得到铺里去开门迎客,无论白天黑夜只管伏案拼命写作。这样过了一段时间,他索性就不再去补鞋了,天天与一帮所谓的作家混在一起,三五成群探望本县的名胜古迹,涉足山山水水,寻找写作灵感,流传千古的佳作仿佛不经意间就会从他们笔尖流泻出来,文学使他们狂放,理想让他们陶醉。雨天,大家围坐在岩作家家里,吞云吐雾把整个房子都弄得烟味呛死人,客人一走烟蒂满地,她还得打扫卫生忙到半夜。本来在街上扫地就弄得腰酸背痛,到了家里原想松口气轻松轻松一下,哪知道家里还有一堆家务等待她去料理。这个时候的岩作家除了姓岩、除了他津津乐道的岩作家是真的之外,其实他所有的生活深深地陷入虚幻的文学黑洞之中,他把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当作活生生的现实。我多少次泼他冷水,提醒他“活着,活得好才是首要的任务”,他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。岩作家老婆深深叹气“唉!唉!。”

  可是人要生活,就得穿衣吃饭,吃饭就得花钱;再说孩子上学,交餐费、买零食都要用钱,没有钱咋行呢?开始,岩作家还能挺住,毕竟他修鞋多年留有一些积蓄,他老婆也上班,有收入。可是,慢慢地,她发现自己的钱一点点变少,最后那点积蓄全部用光了。他依旧没有发表一篇文章收到过一分钱的稿费。生活顿时陷入困顿,有时,连买早餐的钱都拿不出来,岩作家便向朋友借,借过来,借过去,朋友都被他借了个遍,可是,人家发现他根本不会按期还钱,不是他不想还,而是他根本就没有钱拿什么去还呢?只得靠拖着,拖过一天是一天拖过一月算一月吧。渐渐的朋友们见了他就开始躲,像躲瘟神似的。岩作家依然如故,不分昼夜继续在家疯狂地写作,买不起稿纸,岩作家就到大马路上去捡别人扔下的烟盒子,铺平了展开用来写作;连买墨水的钱也没有,只能拿孩子们用剩了的铅笔头写,写得废寝忘食天昏地暗。

  岩作家老婆意见越来越大,觉得他不去补鞋是偷懒是逃避,在家写作是不务正业,长此以往生活都过不下去了,她开始用很恶毒的话骂他,以期能唤醒他麻木了的神经。结果大闹一场,岩作家挥舞起拳头把老婆打得脸青鼻肿。

  今天,她特意来找我有两个目的:一是想弄清岩作家到我这里借过钱没有?嘱咐我千万别借钱给他,她是不负责任还的;二是要我抽空去劝劝岩作家,还是要去做事一一补鞋子挣钱养家,单靠她一个女人顶不起这个家啊。

  听她这么一说,我深感到事态严重。决定立马跟着她去她家劝说岩作家。我懊悔没有在早些时候指出岩作家一意孤行的后果,才发展到了现在这样。为什么当时不好好指出岩作家应该摆正的心态,至少也要轻描淡写地规劝他一一写自己熟悉的生活;应该练好文字这个基本功,一个个文字像喝醉酒的汉子东倒西歪确实不像话。叩心自问,他那样热心地对待我,而我却不能诚恳地指出他的缺点,反儿世俗地推着他走进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,让文学成为他生活中的一个沉重包袱,我深深感到对岩作家有一种负罪感。

  可是,当我赶到她家时,岩作家已经出去了。我和岩作家老婆又去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找,也没有他的影子。他的那些朋友都说好几天也没有看到岩作家了。他老婆深深地叹口气说,你看看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。

  因工作忙了几天后,我特意又到岩作家住处找他。房门紧闭着,我刚敲了一下,岩作家的儿子就把门拉开。儿子以为是他妈妈回来了,一见是我一个劲地喊,叔叔,我饿了。当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,我问,你爸爸呢?男孩用手一指一间房子说,爸爸在里面写字。我又问你妈妈呢?女孩子说,妈妈出去几天了,没有再回家过。从孩子的嘴里我了解到事情的原因一一对于老婆的唠叨,起先岩作家只当耳旁风,依然如故,我行我素,一心以作家自居心有天高。而他老婆见自己一而再,再而三的劝说完全失效,她彻底失望了,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,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。我环视整个客厅,桌子上的碗筷东倒西歪着,像个没有打扫的战场,地上鞋一双袜一双像布满的地雷无从下脚,沙发上堆满了弄脏的衣服。 自从他老婆出走后,两个孩子便遭了罪,整天穿着那一件相同的衣服,脏得都快拧出油来了。他们也不再上学了,一天到晚混在家里,鬼哭狼嚎般叫妈妈。岩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幻想着这只是暂时的困顿,他有充分的自信一一一定能写出经典作品。孩子们喊饿了,我忙走进岩作家的厨房准备给小孩们做饭,可一揭开米缸盖,里面只有零零星星几粒米,愁眉苦脸地躺在那里。

  我问:“你爸爸怎么不去买米呢?”

  男孩说:“早上爸爸说等他写完那篇稿子就去买米,可是,爸爸到现在还没有写完。”

  我只得下楼打了两份米粉先解决孩子们的饥饿,再去找岩作家。当我推那扇门时,门从里面闩死的,我捶了起来,里面才发出怒吼:“找死啊,饿死鬼!”岩作家一定以为是他的儿子在捶门,凶巴巴地吼骂。

  他打开门一见是我,露出一脸惊讶问,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说,你儿子都饿哭了,你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却只顾你的无意义的写作啊。岩作家一听,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,对着我怒吼一一你是谁呀?你算哪根葱!?岩作家眼瞪起来牛眼睛大,伸出手指都点到我脸上来了。

  “老子就是要写!老子喜欢写!你想不通寻个茄瓜树吊死吧。天皇老子都阻挡不了我写。你自己冇发表一个字,你眼红了吧。滚!”

  岩作家愤怒地一把推开我,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。岩作家看到孩子们正在吃米粉,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把抢过米粉碗尽力摔在地上,“啪!”的一声瓷白的碗片像朵朵落花四散开去,米粉掉了一地。

  岩作家对着我吼,我不需要怜悯我不需要假惺惺,我一定能写出震惊世界的作品!岩作家暴跳如雷;他的儿女惊恐万状地望着他,不敢上前去,只是扁着脸一直低低哭泣泪流满面。我能说什么?我还要说什么呢?我捏紧拳头真想冲上去给他重重来一拳,把他打醒!转而一想:其实这些事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,我生哪门子气呢?

  一段日子后,我无端地又牵挂起岩作家的两个孩子来。我走到那里时房东说,岩作家带着他的两个孩子,挑着他们简单的行李回老家去了。前几天晚上房东催他交房租,岩作家已经拖房租几个月了。后来又听人说岩作家把两个孩子摞在乡下随爷爷奶奶生活,他独自一人远走他乡打工去了。

  我依然在城市里一日三餐平淡地活着;我仍然还租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准备结婚生子;我继续在公司里打工上班,挤出时间写点豆腐块发表,得个三、五十块油盐钱也沾沾自喜;有时候投出去的稿子石沉大海杳无音信,也自嘲地笑笑,过后又提起笔涂鸦,生活过成我自己喜欢的格式,波澜不惊。偶尔也接到以前的文学爱好者一一张胜从沿海寄过来的信件,他已经称文学为“狗日的”,羞于启齿那段献身文学的经历。他在沿海创办起一个电脑培训学校,生源充足日进斗金,满信里都是投资,都是钱,钱,钱。

  我不知道岩作家现在在哪里,生活过得怎么样?他的两个儿女是弃学在家还是外出务工了?过得幸福吗?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的近况。

来源:红网新宁站

作者:杨明

编辑:redclou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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